皇帝心疾一事传遍朝野。

朝中上下对此事议论纷纷,更多的,是对储君一事的劝谏。他们想让皇帝早日立下太子,可是又恐这番话说出口来乃大不敬、故一直都是嘴上说说,暗地里进行着小动作。天命十五年年末,北伐大军随着漠北战报一同回朝,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。

三军都督顾樘顺利拿下漠北部落的全部土地,为大延王朝的版图扩了三分之一。至此,大延的国域达到了前朝未曾有的顶峰,子桑聿欣慰之余,也有更多的臣子借顾樘之名意欲推子桑诺为太子。

北伐的报捷连同着新一年的元阳节日而被推到贺词之最。京都上至一品重臣下至贫民百姓都在为这一天的盛宴而忙碌,而对于百姓不同之处的,便是朝臣们盘算着皇帝的心思,元阳是个好时期,加上皇帝身体有恙,储君事宜迫在眉睫。

这日北伐大军班师回朝,顾樘尚未来得及回府见家人一面,便又脚步匆匆地往皇城而来。

子桑聿必定是想见他的。

“臣顾樘,拜见皇上,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
子桑聿披着雪狐大髦站在殿外,眼里望着那皇城锦绣河山,飞檐兽角,心里竟顿生了一丝哀凉。常说年迈之人方感叹光阴易逝,莫非自己现已老了不成?白玉石阶铺满了雪,偶有一点污迹沾染,又被一场小雪重新覆盖,周而复往,似乎成了规律。

“过往顾卿,可是不唤万岁的。”

子桑聿淡笑,倒让顾樘心中一紧。

顾樘是个忠臣,而且是一个忠心又有能耐的忠臣。从江南承运城归为子桑聿部下开始,过往他对主子公孙政尽忠,同样,也对新主子子桑聿尽忠。他和赵乾同样是能耐之将,只是最为不同的是他二人对待官位功劳的心。赵乾一日一日地攀爬,而今成为魔蛟;顾樘只做跟前事,却是位极人臣得尽一切。

北伐大军回京之时,顾樘便收到了来自京都的情报,说当今圣上于当年定疆一战落下心疾、顾樘得信,当时便如晴天霹雳不能回神;抵达京都之后,顾樘让副将先行点兵集队次日面圣,自己则是匆匆换了一身衣袍赶来了皇城。

一声万岁,发自肺腑。

“臣——”

“顾卿平身罢。”

子桑聿知他心思,顾樘也只是一片好意。宫人赶忙过去,将这日夜兼程、劳顿非常的将军扶起。

眼前情景,何其熟悉。

大概是在很多年前、是的,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。大延顺和时期,顺和帝安然无事,太子统还是储君的时候。那一天,心腹将领公孙政字学正进了京都入了皇城,听闻太子统最近颓废常日饮大醉,故来探望。那时,太子统持着酒盅望向皇城的雪景,也是如子桑聿今日这般,心里顿生哀凉之意。

我朝,竟无后继之人也?

当年太子统所感触的,是朝中重臣把持朝纲,而子桑虽在,形如虚设。嫡子未出,一直都还是未知之数,数十年后是否能扳回权势复朝尚不得而知。

今日子桑聿站在这里,感慨的却是储君之事、睿儿虽好,只是想得深一些,到底这还是从他处抱来的血脉,也不知自己这般妥不妥当?来日奔了黄泉,不知九泉下的祖宗可会责怪。子桑聿指节骤然一紧,子桑家的这一支血脉,到底是断了。

“听闻皇上近日身体抱恙,”顾樘躬身在旁,看向子桑聿的眼里满是关切,“今观皇上气色,确是比臣离开京都之前苍白许多。望吾皇多多保重,勿为国事操劳过度、苍生国业,还需吾皇的统治啊。”

“顾卿从漠北归来,舟车劳顿,这一路的辛苦自是不必说的,”子桑聿回身看他,虽是虚弱,但也由衷地笑。“然而顾卿却将朕的病情放在首位,不辞辛苦,实在让朕喜悦。”

顾樘又陪着她在这殿前站了好一会儿,只这皇帝一直不说一句话,他也只是一心地陪着,从未想过其他。过了半晌,远远一处宫殿檐角坠着好大一块雪,因不堪重负,终掉了半块下来,惊走了一只小雀。

顾樘看着此景出神。

“顾卿对储君一事有何看法?”

皇帝语出惊人,半句话就已经让他忐忑不安。“皇上意欲立哪位皇子为储君,便是皇上深思熟虑的结果。臣为臣,君为君,只不过是对君上效忠罢了,至于选谁,臣不提任何的建议。”

独女是后宫贵妃,且身侧养着当年凌妃遗子,按关系,他算得上是子桑诺的外祖父。只是多年来,顾樘自知顾家势力极大,树大招风,从来不愿意行差踏错而坏了半世名声、即便有多少人劝他辅助诺儿,他一直都不闻不问。

顾樘心里清白,诺儿没有当皇帝的命。

“顾卿说话极是谨慎。”子桑聿笑了,又紧了紧身上的雪狐髦。“朕知道顾卿一直都没有参与党派之争,从来没有为哪位皇子做打算,朕倒是放心。近来京都气氛有变,估摸要决定储君的人选了。”她的话说得很轻,若不是顾樘近在身旁,都不会听入耳内。

“只是虽如是说,朕还是想知道顾卿的想法。”子桑聿看着他,脸上波澜不惊。

顾樘沉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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