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无欺脸上笑容一敛,腰身一拧,堪堪避开对方指尖的锋芒。来人一招不成,又接一击,手腕一扬,借着寸劲发力,朝贾无欺心口抓去。贾无欺脚下一滑,整个人如同一只陀螺,在湿滑的山石上旋转,一下便闪到了来人的身后。

“你不是扫帚老人。”贾无欺望着对方的背影,也并不急于攻击,反倒是不紧不慢地下了结论。

来人没有转身,亦没有明确回答,只是发出一阵如夜枭般的喑哑笑声。

“你虽不愿意说,我却也猜得到。”贾无欺想了想道,“你极力想要掩盖自己的武学出处,出手虽快,但招式却都十分平常。”说到这里,他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,“若你真的有心取我性命,照这么打下去,在你杀死我之前,恐怕你先累死了。”

来人听到这话,肩膀一耸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“想必你也是知道的,我的对敌招数并不十分高明。”说完这句,贾无欺不但毫无愧色,倒还有些沾沾自喜道,“但跑路的经验倒是十分丰富。故而我十分确定,我不一定能打赢你,却一定能躲开你。”

“那便来试试罢。”来人低哼一声,放在身侧的两只手十指一钩,化掌为爪,猛地跳起,凌空一转,朝贾无欺的天灵盖狠狠抓来。

这是——锋棱碎骨爪?!

像,又不像。

危急关头,贾无欺已来不及想太多,带着狠戾之气的双爪,尚离他有数寸之遥,几根碎发已经飘荡在了空中。若真的被这堪比利刃的双爪碰到,恐怕他的头盖将不复存在。趁着对方下降的刹那,贾无欺向后一弹,整个人以后仰之姿腾入半空。来人见状,脚尖略在地上一点,整个人也如飞鹰一般朝贾无面门扑去。

方才他心中已有了计较,他比贾无欺腾空晚,正好趁对方气竭下落之时使出杀招,定然不会落空。可就在他朝贾无欺攻去时,贾无欺却并未像他想的那样呈下落之势,反倒像在空中有所凭依般,身形一卷一展,在他头顶翻过一个筋斗,十分轻松地避开了他的攻击。

贾无欺的浮空能力已远远超过了来人的预料,他心情复杂,落地时甚至有些控制不好自己的表情。

“如何?”贾无欺站在不远处抱臂道,“我没骗你吧。”其实对来人,贾无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。若是为杀他而来,这人的杀意却并不浓烈,若不是为了杀他,这人的出手却也式式皆为杀招。这人究竟意欲何为,着实令人无法断言。

贾无欺的问话让来人略一失神,然而也不过眨眼功夫,锋利的双爪已再度朝贾无欺攻来。不再纠缠于上盘,这一次,来人的每一爪都朝贾无欺的下盘攻去。悬钟、丘墟、解溪,位于脚腕上的三处大穴,无疑是这次双爪攻击的目标。爪如利电,以迅疾之势朝贾无欺的脚腕处钩去。贾无欺不避不躲,脚下一旋,霎眼之间,步法已变幻数次,所谓三回九转,不外如是。就在来人再度出手时,贾无欺一反常态地朝来人扑来。

不知为何,本该出手凌厉的人招式莫名凝滞了片刻。借着这片刻凝滞,贾无欺身形一晃,影子如闪烁不定的火苗,悄无声息地紧紧贴向了来人身后。来人暗道一声糟糕,猛地一震袖口,呛人的浓烟顷刻之间扩散开来,贾无欺不由捂住口鼻,向后退去。待浓烟散去,哪里还有来人的踪影。

夜浓如墨,雨疏风骤。

贾无欺直直站在淅沥的微雨中,面色肃然,丝毫没了往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。面对自己主动送上门,来人不借机出手,反倒骤然脱身,已说明了许多问题。呛人的浓烟不仅为了脱身,还为了隐藏——

隐藏他自己身上的气味。

可惜的是,贾无欺虽然不擅杀招,嗅觉却实在不错。他没有错过来人身上极力试图掩盖的味道,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味道,龙楼香。

*

看着几条逼近的黑影,晏栖香深感自己流年不利。不仅背上莫须有的“乱采花”黑名,现下连性命恐怕也要交待在这里了。他本与贾无欺修书一封,约他在城中后巷口相见,没想到救命的人没来,倒是先等到了要命的人。

晏栖香无奈地吹了声口哨,冲着那几条黑影自嘲道:“诸位兄台,深夜来此,定不是为了偷香窃玉吧?”

不出所料,那几条黑影没有给出只言片语,但从他们紧接而来的攻势看,他们的来意不言自明。五条黑影,一左一右,一上一下,最后一个专攻中盘,意图将晏栖香的退路完全封死。

“看来诸位对在下的路数已了若指掌。”晏栖香一边苦笑着,一边勉强躲避着四面八方攻来的杀招。他自诩江湖清流,最烦与人动手,诸多武功中,除了轻功,他都不感兴趣。后又为讨佳人欢心,轻功中那些姿态不佳的他也不屑去学,只专门学些看上去风度翩翩仪态万千的招式。须知越实用的武功常常越为简单粗暴,花花架子固然好看,在实战中却帮不上什么忙。特别是在身处囹圄之时,脱困之处往往位于一言难尽之地,这可苦了晏栖香。

他被五人团团围住,“陌上飘琼”的招式眼下无法施展。况这五人不仅步法灵活,出手也十分迅猛,晏栖香左支右绌,只能堪堪躲过关键的杀招。不过十多个回合,他的衣服已变得破破烂烂,手上颈上也不幸地挂了彩。

眼见脸上也将挂彩,晏栖香不得不痛下决心,使出最后的杀手锏。

其实他并不是无计可施,五人围攻他时,他已注意到了其中的破绽。为了将他的进退之路统统堵死,在他左右死守的两人常常大步拧转,总是先一步拦住他的去路。这样的堵截固然有效,但却不可避免的在下盘露出了空门。

晏栖香再次瞥向二人两腿之间,颇为绝望地闭了闭眼,深深提了一口气,突地身形一矮,整个人如梭子一般,从一人的□□滑了过去。

实在太不体面了。

晏栖香一边郁闷着,一边从地上“嗖”地直起了身子。法子如他所料,不甚体面却十分有效。晏栖香这一记“钻裆功”显然不在五人的预料之内,等他脱出重围之时,五人似还未反应过来,仍站在原地,没有动作。

“诸位,后会无期。”晏栖香一掸长袍,又恢复了清风朗月的模样。随着他的身形渐渐飘远,声音也飘散在了空气中,等那五人想要继续追击时,哪里还有晏栖香的身影。

沉沉夜色中,一只闻香虫奋力扇动着翅膀,穿过鳞次栉比的房屋,绕过一条条或明或暗的街巷,最终朝着一座灯火通明的高楼飞去——一枝春。

跟在闻香虫身后的贾无欺蓦地停住脚步,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表情。

“一,枝,春。”岳沉檀望着楼前高挂的招牌,不紧不慢地逐字念道。

“岳兄,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——”

贾无欺话还未说完,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已热情地迎了上来,二话不说就要将二人拥入大堂内。贾无欺挣扎片刻,就听一个含笑女声道:“这位公子,看上去颇为面熟。”

岳沉檀看了贾无欺一眼,薄唇微抿。

贾无欺看向说话的女子,忙道:“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……”

那女子如水的目光脉脉望向贾无欺:“奴家怎么会看错,上次公子来,看到奴家就远远躲开,像是怕奴家吃了你似的。”说完,她还羞涩地低头一笑。

此时二人已被拉扯进了大堂内,贾无欺拧了拧身子,迫切想要从这充满脂粉味的包围中抽出身来,只得干笑道:“姑娘真会说笑。”

“奴家哪里——”那女子似笑非笑地朝贾无欺抛了个媚眼,余光突然瞥到了地上的东西,她“咦”了一声,从贾无欺脚下拾起了一本蓝皮册子。

贾无欺一看她手中那本《江湖奇情录》,立刻摸了摸自己的怀里,果然正是柳菲霏送他的那本书。那日他随手塞进怀里,一直未曾拿出来看过。

“姑娘,这册子是我的——”

贾无欺话音未落,就见那女子翻开册子扫了几眼复又合上,随即了然地看向贾无欺道:“原来如此,方才是奴家强人所难了。”

贾无欺一脸不解,岳沉檀的目光倏地落到了那本册子上。

那女子颇为体贴地将册子重新塞进贾无欺怀里,还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不怪公子过门不入,咱们这儿确实不能满足公子的需求。”说着,她朝身边的几名女子耳语一番,原本包围着贾无欺二人的姑娘们一下都散了开去。有的充满兴味地看着他二人,面上也浮现出那种让贾无欺摸不着头脑的了然神色。

贾无欺轻咳一声,虽然他此刻不确切明白发生了什么,但却清晰地感受到气氛的古怪,于是试探道:“姑娘……可是有什么误会?”

“公子不必多说,”女子温柔一笑道,“想来公子初来乍到,对这城内不甚熟悉。若公子想找可与一枝春相匹的地方,子瑕栏是个不错的去处。”

“我二人是来寻人。”女子还想再说些什么,可已被岳沉檀冷冰冰的声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。

“寻人?”女子目光在岳沉檀和贾无欺二人脸上逡巡,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
“妍妍,他们是来找我的。”一个带着几分倜傥之气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,晏栖香摇着纸扇,半倚在扶手上,从高出望下。

妍妍看了看晏栖香,又看了看贾无欺二人,半晌才道:“原来他们要找的人是晏公子……晏公子果然当得起风流二字。”

晏栖香摸摸鼻子:“妍妍,我怎么觉得你话中有话……”妍妍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,扭着腰走了。

片刻之后,一枝春最顶层的厢房内,灯亮了起来。

贾无欺拉了把椅子坐下后,上下打量了晏栖香一番:“被劫色了?”

晏栖香摇摇头,痛心道:“不,比这要严重得多。”

贾无欺点头“哦”了一声,随即调转话题道:“来,说说你发现了什么?”

晏栖香叹了口气,幽怨道:“小滑头,你真真无情。”

“看来围堵你的人并未下狠手。”岳沉檀坐在一旁,凉凉道。

晏栖香并不想回忆自己脱身的细节,干咳一声,道:“不过既然他们专程来找我,说明我追查的方向定然是正确的。”

“又或者,他们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罢了。”贾无欺故意道。

晏栖香耸耸肩:“他们不买我的帐无所谓,只要姑娘们买账就行了。”随即他压低声音道,“我顺着官府的告示调查,发现那些被采花大盗糟蹋的姑娘俱都来自大户人家。大户人家人多嘴杂,我这一打听,还真打听出了些东西。”

“哦?”贾无欺挑了挑眉。

“这些姑娘虽都年纪尚小,但都有婚约在身。”

“婚约……”贾无欺心念电转,立刻道,“不错,曲红绡也有婚约在身!”

“难道那采花大盗只采有主之花?”晏栖香疑惑道。

“不——”贾无欺摇摇头,“也许,正是有主之花,采花大盗才会去采。”

晏栖香目光一凝,他似乎明白了贾无欺话中的含义,若这是真相,不免让人不寒而栗。

岳沉檀的话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:“你所调查的这些人家,后来可曾因采花大盗一事退婚?”

晏栖香点点头:“有的是自己主动提出,也有的是男方家中提出解除婚约的。”

“这就对了。”贾无欺道,“原本缔结的婚约,因采花大盗一案而解除,这采花大盗不像是为采有主之花而来,倒像是专为破坏婚约而来。”说完,他看向晏栖香,接着问道,“除了婚约,这些人家可还有何共同之处?”

晏栖香刚要张口,贾无欺摆摆手阻止了他道:“你先别说,让我猜猜——”他转了转眼珠,然后道,“这些人家中可都有人诚心礼佛?”

晏栖香闻言一愣,然后惊奇道:“你是如何得知的?确切地说,不是家人,而是这些女子似乎定期都要前往寺庙上香。”

贾无欺没有回答晏栖香的话,而是转而看向岳沉檀。岳沉檀面容冷肃,眸色深沉道:“垂云寺。”

贾无欺神色一敛:“你有何打算?”

“问清缘由。”岳沉檀淡淡道,“必要时出手。”

晏栖香看看两人,糊里糊涂道:“你二人在打什么哑谜?”

“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。”贾无欺叹了口气,话锋一转道,“关于那两位制傩工匠的死因,你可有什么发现?”

晏栖香微微颔首:“你可记得那位姓赵的小师傅,生前不是有许多大家小姐主动给他送饭吗?”

贾无欺点点头。

晏栖香叹口气道:“巧就巧在这儿了,那些大家小姐之前不仅有婚约在身,而且无一意外地都遭了那采花大盗的毒手。”

贾无欺眉头一皱:“赵铭死得十分突然,嘴中尚有食物,莫非是那些小姐送的东西有问题?”转而他又否定道,“不对,若是食物有毒,仵作早就该发现了。”

晏栖香瞥他一眼,似乎在说他太天真:“那些小姐们不仅争先恐后地给赵铭送吃食,而且或许是在家任性惯了,在外也毫不收敛,每次送去的吃食必须要赵铭吃完后才让他离开。”